江山不夜(出书版)(78)

琴太微原本惊得脸色发白,听见他这话里并无责备之意,方才渐渐缓过神思,一时又桃花泛面,哑了半晌终于冷冷挤出一句:“我是活该被你们取笑的。”

杨楝在她对面坐下,低声问:“是不是被她们欺负了?”

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,虽然被太后打坏了手,从不曾在人前抱怨伤感,伤好之后写字大致无碍,只做起针线来却禁不住手抖。只是今晚林绢绢故意叫她穿针,当着一众宫人内官的面揭了她的短。若非文粲然帮着圆场,当真要难堪了。若说她心中毫不郁结,那是不可能的。

“没有谁欺负我。”她低声道。

“那你怎么早早就溜了?”

“又不早了。”琴太微随口道,“我多饮了两杯,头疼。”

杨楝知她不屑说,只得笑笑过去了。却见纸上红字色泽清透,似非寻常胭脂,又见妆台上一副白瓷杵臼,里面半盏稠稠的深红汁液,不认得是何物事。

“这是什么颜色?”他拈起瓷杵拨了一下。

“是凤仙花,捣碎了染指甲。”

“怎么染?把手指头伸进去浸一下吗?”

“亏你想得出……”琴太微扑哧笑了,却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,在花汁里蘸了蘸,“是用一种小刷子。我一时找不到,只好用毛笔了。我们南省的习俗,七夕用凤仙花汁涂染红指甲,若能一直养到年尾,来年便能平安顺遂。去年的红指甲就没能留住,在浣衣局洗了几天衣裳,颜色全洗掉了。”

右手五枚指甲已经涂作圆圆的一串珊瑚珠,左手却还空着没画,他从她手中拿过画笔,道:“我来试试。”

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头,将毛笔蘸饱了花汁,一笔一笔地描画,如工笔画般细致小心。她一时怔住了,只觉时间忽然被笔锋牵住,变得无比缓慢。他一心沉溺于为美人勾画妆容的乐趣之中,唇间笑意全无一丝杂念,鼻息平静而轻柔。鸾镜中折现灯影曈曈,柔光笼住了小小的一方妆台,将他的额角与长眉皆映得分外清明。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极好,只是那样好的容颜从来自成一统,就如同画里的古人、云间的白鹤或空中的圆月一般高邈离尘,与旁人扯不上半分关系。以至于此时此刻,他的脸距她不过半尺,眉眼低垂,气息相近,她竟至于惶然不解起来。

他忽然抬起眼睛,正与她四目相撞。琴太微吓得一缩手,最后一笔画到了他手心里。他却也呆住了,半天才放下笔擦手,一时皆默然无语。

“殿下这时候来做什么?”琴太微忽然道。

杨楝听她这样问,反不知该怎么说,只好笑道:“我多饮了两杯,头疼。想找你讨碗茶吃。”

琴太微觉得他又在嘲笑自己,嘟着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,指甲上还沾着花汁,只得翘着十个指头去寻谆谆。侍儿们见王爷进了内室,哪敢打扰,早就躲出去了。杨楝拖了她坐下,笑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
茶叶普通,全赖莲花一点似有若无的幽香。琴太微幼时在笔记中读到一位前朝画家制莲花茶,于日出之前将茶叶藏入将开未开的白莲花花蕊之间,一夕之后连花摘下,将茶叶倾出焙干而得莲花茶。西湖夏日莲花最多,琴宅后园亦圈入一片僻静莲塘,她便兴兴头头地如法炮制起来。制茶是假,借这个名目坐船游湖是真,琴灵宪乐得有茶喝,也不戳破女儿这点小把戏。事隔数年,今见太液池亦有莲花盛开,与西湖参差可比,她便借了小船下湖,又做了一回莲花茶。杨楝尝过赞不绝口,又说荷香遇热亦散,不妨用井中新汲的凉水浸开。一试果然更好,因又知道他是贪凉怕热的。

凉水浸茶颇费些辰光。琴太微歪在椅子里懒懒道:“上次做的就剩了这么些。待要再弄一些,今年的莲花又要开尽了,何况这茶存不长久,左右不过一个月香味就散尽了,如今吃得一盏是一盏吧。”

说者无心,杨楝心中却隐隐起了些流水落花怅然之意。推窗望去,莲叶亭亭如盖,其中零散点缀着几朵半垂的红白荷花,比六月里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许多。他忽然道:“此间虽有荷香,眼界却不开阔。我带你去楼上看看。”

虚白室的后院连着一带粉墙青瓦的苏样长廊,延到水中连着一座四角攒尖棋亭,忽又转回岸边竹林,依山势徐徐上攀,一直连到天籁阁的后披檐下。他们提了一盏角灯,只叫了一个小内官在后面远远跟着,沿着爬山廊拾级而上。此时月落西天,却有零散星光从树杪间漏下,照见衣摆飘飘浮浮。暗中走了一会儿,眼里反而清明,渐渐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。

西苑一带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,主要宫殿多集于蓬莱山上。多少雕梁画栋、华宫广厦,改朝换代之后尽皆废弃了,国朝风习尚俭,诸帝亦不大经营此山。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图,记得山中原有一处极恢宏的广寒宫,宫室鳞次栉比,峨峨森严;又听年长宫人说,那山中最高处,还有一座梳妆台,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揽镜簪花之处。曾有个看守宫室的小内官夤夜起身,听见梳妆台上有清亮的琵琶声。此时夜色深沉,登高望去,莽莽林木之间,似隐隐能看见那传说中废宫的十字脊歇山顶,正中还有一座残塔,塔身倒了半截,剩下一个黑黝黝的刹座,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顶上。琴太微不禁驻足看了片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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