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山不夜(出书版)(91)

第一杖刚下,琴太微就几乎痛昏了过去,她心知有人瞧着,决计不肯呼痛出声,只觉得自己变成了戳破了皮的包子,内中血肉脏腑像汤水一样四处飞溅。偏生那两个仆妇都是生手,动作十分迟缓,毫无节律,她原只求快快了断,此时既怕她们的藤条不落下,又怕她们的藤条再落下,正在不能忍时忽又重重来了一下。一时柔肠百转,冷汗如浆水般涔涔而下,顷刻间湿透了中衣,和着血流融成一片,滴滴答答地落在尘埃里,又沿着地砖的缝隙一径流到前面来。她盯着自己的血在地砖上交错成图,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恨意,脑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:“我就死在这里算了,我就死在这里算了……”

那行刑的仆妇见琴太微起初还挣扎了两下,后来就趴在条凳上不动弹了,不觉也有些慌乱起来,举着藤杖不敢落下来,眼睛只朝杨楝那边张望,深黝黝的窗洞里一片阒寂。

“妹妹!”

忽然一声尖厉的哭叫,却是林绢绢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,三两下夺过了藤条掷在地上,又连忙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琴太微身上,搂着她的肩膀不住地喊妹妹。

杨楝终于从房中踱了出来。林绢绢立刻扑到他脚下,哀求他饶过了琴太微。

“已是饶了她了。”杨楝正色道,“身为宫婢,竟然勾结外人私自出逃,原该当场杖杀的,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,这还要怎么饶了去?”

“二十杖虽不多,可是妹妹一向单柔,只怕她受不住。万一有个不测,也是辜负了殿下的宽仁之心。”林绢绢道。

“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。”杨楝冷笑道。

林绢绢一张唇红齿白的粉面被泪水浸透,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,她仰着脸哽咽道:“妾为琴妹妹求情,亦是为自己求情。”

“你又有什么错?”杨楝饶有兴味地问道。

“那个……那个天杀的医婆,是妾找来的。”林绢绢咬牙道,“谁知她狗胆包了天,竟敢拐带宫人。是妾识人不明,引贼入室,请从妾责罚起。”

“你倒是认得块。”杨楝袖着手冷笑了一下,“原来那医婆是走了你的门路才进到宫里来的。上次那个欧阳氏犯事,我已说过,外头这些三姑六婆是乱家之源,从此概不可入门,原来你并没有听见?”

林绢绢细细体会着,这竟是新账旧账裹在一起算了。

杨楝道:“还是说,这个张氏原是你知根知底,特别信得过的人,你才敢放她进来?”

携枪带棒一席话,听得众人心惊肉跳。不料黑云压城山雨欲来,林绢绢居然还沉得住气,只听她缓缓分辩道:“妾就是连日来身上不爽快,又怕是自己多疑惊扰了旁人,不敢问,随便找个医婆先瞧瞧,谁知……谁知……”她柔声道,“竟是真的有了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杨楝惊得几乎倒退一步。

“两个月了……”林绢绢垂着眼帘道,“妾怕羞……想等着稳了胎,再告诉殿下,谁知闹出这个事情……都是妾一时糊涂。”

听见了这话,仆妇们忙敛了裙角准备贺喜讨赏,却觉着气氛有些不对,半躬着身子跪也不是,不跪也不是。林绢绢的话语在淡淡血腥的空气中逐渐低沉消弭,回应她的却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
琴太微忍不住侧过头偷看杨楝,他脸上竟隐隐浮出一线哀戚苍凉之色,而林绢绢垂着头亦是脸色煞白。这是什么时候?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缭乱了。一滴汗珠沿着下巴滑落,打在砖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温热的血雾,刺得她眼角清酸。她挣扎着抬手揉了揉眼,不提防从条凳上滚了下来,疼得锥心刺骨,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
“你是说真的。”杨楝似回过神,终于笑了起来,“竟敢瞒我这么久。”

林绢绢的脸亦渐渐恢复血色,忍不住道:“我怕殿下知道了不高兴呢……”

“怎么会?这原是天大的喜事。”杨楝笑道,“既然如此,先找太医来看看,待情况明了,还要去祖母那里禀报一声,想来她老人家知道有了曾孙,亦是十分欢喜的。”

林绢绢的脸似乎又白了一下,旋即娇嗔道:“羞煞人了,还不知是男是女。”

杨楝挽了林绢绢欲走,似乎才想起蜷在地上的琴太微来,轻轻扔了一句话下来:“看在林夫人的分儿上,今天就便宜你了,谢了恩去吧。”

琴太微勉力跪了起来,只觉腰下面的半截身子已不是骨肉做成,却是一团烈火一蓬钢针,火辣辣的除了痛没有任何感觉。她绝不谢恩,只是睁大了眼睛死瞪着他。他不觉勃然大怒。

“才打了七杖而已,还差十三杖。”他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,冷笑道,“你就在廊下跪足十三个时辰再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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