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和她(117)

开国之初的政令,在肃清旧势的政策之下,无论在任何一处,都给挂着血臭。

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文字刀山上,多少是有些残忍的。

但张铎有张铎执念,无论是用鞭子,直接地给她施加切肤之痛,还是灌以“天地不仁,命数自改”的邪道,张铎无非是想看着当年那个在乱葬岗与野狗抢食的自己,再活一次。

月偏西。

博山炉中烟尽,碧竹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。

席银写完最后一个字,手和腰几乎都要断了。一个时辰之间,她写的最多两个字是“枭首”。以至于写到最后,连自己的脖子上,都有刀摧汗毛的感觉。

身后的张铎撑开手臂,靠在凭几上,单手拣起她累在手边的奏疏,一本一本地扫看。

那些字迹,没有力道风骨,当真配不上这个动荡不安,惊心动魄的江河日月,也配不上赤血背后的无边地狱,但看起来,却暗含“天下万事嬉调侃”的姿态,未必不是一场风流。

张铎矮下奏疏,望向身前的人。

她显然已经跪不住了,侧身蜷腿而坐,鬓发有些散乱,揉捏着手腕,轻轻地喘着气,脸颊泛着红晕,半张着口,又不敢出声。

“你想说什么。”

“杀人……”

她不知道如何表述,以一行文字即取百人性命这种事带给她的冲击,只吐出了意思最为直观的两个字。说完之后,又愧于自己言语上的贫乏。

“想问为什么杀那么多的人?”

席银摇了摇头,继而又点了点头。

“你暂时还不需要懂。”

张铎松开盘坐的腿,放下奏疏,端起了茶盏。

“杀人杀多了,不会害怕吗?”

“在这太极殿中不会,反而安定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她纠结着手指,仰头望着他。

“你的至亲之人,会怕你的。”

张铎就着一本奏疏挑起她的下巴,“你如何知道。”

“猜的啊,如果哥哥他杀了很多人,那阿银也会害怕的。”

张铎手臂一台,席银被迫跟着他的动作跪直了身,然而她没有止话,反而续道:

“我觉得……殿下就很怕你。”

“那是因为,他觉得朕杀了她的父亲。”

“可你如今,又要杀她的哥哥了。”

张铎一时无应,席银抿了抿唇:“我怕你又会像之前在东晦堂那样……”

她言及了徐氏。

张铎的手不自觉地一捏,纸张磋磨的声音有些刺耳。

“你想的事太卑微,不值一提。”

“那……什么才是大的事呢。”

她的眼中蕴着已然微弱的烛火,目光十分诚恳,

张铎垂下手臂,抛奏疏于案。

“不被私情围杀,你才有资格问这个问题。否则,不配为人,为自己开道,也不配为将,替世人守关。”

说完,他认真地看向席银。

“朕斥责赵谦,是因为他像你一样,圄于私情。你尚可原谅,但他却罪该万死。”

“为……什么……”

张铎指向仍然摊开放在灯旁的那张江州战图。

“他是为世人举刀的将,迎向他的,是千千万万把敌刀,他若为私情退一步,就会被他面前的刀阵砍得粉身碎骨!”

席银背脊一僵。

“你在清谈居的矮梅下,被我鞭笞过几道,那种痛你还记得吗?”

席银耳根滚烫,细声道:“记得。”

“赵谦以后要面对的疼痛,会比你经受的那种痛重一万倍。”

席银将目光落下那张战图。

其上有山川沟壑,有水道,有丛林和关隘,她似乎看得懂,也似乎看不懂。

“你没有去过战场,所以你才习惯哭,若哪一日,你敢单枪匹马,救一个人,或者护一座城池,你就再也不会哭了。”

这话听得席银心中震荡。

然而说者无心,听者也无心。

是以,他们此时此刻,都不知道这一句话当中,竟有谶意。

“你现在明白,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了吗?”

张铎不指望她能真正地应答。

不想她却真的点了点头。

“嗯。我知道了,因为,要救自己的命,也要救……更多人的命,还要,还要让国家……像一个国家。”

不精炼,但几乎把他想的表达的意思,全部阐明了。

他心里由衷地开怀,嘴上冷道:“张熠的命根本不算什么,但有一日,你犯大罪,朕也一样会杀你。”

这一个对比,即便沾染血腥恶臭,却是不经意之间,脱口而出的告白。

张平宣也好,徐氏也好,这些都不是他此生为人,后世为君的底线,唯有眼前这个女人,是他终身不肯舍,不肯弃,不肯累在万层枯骨上人。

席银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微妙,但意思隐藏在某种因果逻辑之后,不是她一时能够想明白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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