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和她(119)

张铎听完这句话,手指猛地一握,此生第一次,他为一句话热了喉咙。

“可是,为什么有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。”

张铎强抑下心里翻涌的情绪,刻意喝道:“因为她出自名门,自以为黑白分得很清楚,你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卑贱,不分是非吗?”

说完这句话,他立时就后悔了。

位极如他,学了二十多年的儒,位卑如她,连孔孟都不分。

他们都不承认这天下公认的正道。

于是高贵辉映着卑微,而卑微,又何尝不是高贵的脚注。

想着,张铎不敢再让她是无忌惮地说话,若她在说下去,他这个人,就要被那些毫无深意的话给剖开了,

于是睁眼起身,接过席银子手中的衫袍,也不让她伺候,自整衣襟,系玉带,命人推门。

席银跟着他走到门口。

殿外的天幕上飞着自由自在的风筝,长风过天,无数青黑色燕雀从旗风猎猎处直窜云霄。

远处永宁塔的金铎声为风所送,回撞在洛阳宫城各处高耸的殿宇之间。

张铎走到月台上,回头对身后的宋怀玉说了什么。

宋怀玉躬身折返,走到席银身旁道:“陛下让你随侍。”

“这会儿吗?”

席银望着张铎的背影,他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。

**

从东晦堂到金华殿。

一切都没有变,唯一改变的是,从前张铎只能跪在那从海棠的前面,没有资格掀起薄薄的竹帘,而今,他不用在跪,也没有人敢阻拦他,把那层竹帘撤下。然而,竹帘仍然降在漆门前,徐婉的影子千疮百孔。宫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远。

“为什么不径直进来。”

“不敢。”

“东晦堂都烧了,你还有什么不敢。”

“我从没有想过要冒犯你,你要隔着这层竹帘见我,可以。”

他就立在帘外,触手可及那道人影。

帘内的人,也能将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。

“朕只想问母亲一句,母亲停饮食,是要求死,还是要逼朕放了张熠。”

“我也问你一句,你还愿意做张家的子孙吗。”

“朕在问你。”

帘内人似乎愣了愣,随之道:“求死。”

张铎笑了一声,“好,朕成全你,传宫正司的人来,金华宫徐氏,赐死,赏白绫。”

“不用白绫,我有我自己的死法。”

她的声音并不大,却带着比张平宣更绝更厉的寒凉。

“你是我的儿子,你弑父,就等于我杀夫,你杀弟,就等于我杀子,我徐婉,早就是给个死人了。”

张铎的手捏握成拳,令他难以忍受的是,她的姿态。

这种姿态和当年张奚逼他拜的儒圣偶像是一样的。端正,一丝不苟,不容置喙。

“朕已经勾绝了他的案子,后日枭首。你不求朕吗?”

“也许平宣会回来求你,但我不会求你。张退寒,不管你还肯不肯认自己是张家的子孙,我都不再认你了。”

她说完,伸手撩开了面前的那道竹帘。

席银在张铎身后抬起头,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,长发并为梳髻,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,身着青灰色的海青,像极了她从前见过的山海神女图。那种美,极其的内敛深邃,与徐婉比起来,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脸上的一层铅粉。

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,缩了脖子。

“席银。”

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。

“立卧有态,忘了吗?”
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

她一面应着,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,其间,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,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,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。

“为什么不认我。”

张铎的声音不大,情绪暗藏。

徐婉却道:“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?”

“朕在问,你为什么不肯认朕。”

徐婉问话笑笑,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。

“因为,我相信我丈夫,追随他的“忠义”。张退寒,这个世上的事,皆有因果,你背叛家门,终将被家门遗弃。你不重亲缘,必会亲缘断绝。”

她说完,再次看向席银,续道:“你是我的儿子,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,你会救这个丫头,是她和你一样,一样离经叛道,一样为世人所不齿,只不过,她生如蝼蚁,万人可践,而你……”

她看回张铎:“而你不可一世,你不信,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。可你忘了,奴就是奴,出身卑微的人,她们靠卑微求生,你永远不可能,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。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,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,没有人会认可,你要杀更多的人,来谋求一时的安定,但总有一日,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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