朕和她(47)

“陆还枭首,此女……凌迟。拖下去吧。”

席银听到“凌迟”二字,不禁瞳孔收缩。

“怕了。”

能不惧怕吗?

她身处洛阳宫城,满身镣铐,身犯重罪,皇帝亲口下了诛杀之令,一切都已经无力回天了。

殿外飞絮吹进,雪浪一般地从她的膝前翻覆而走,终在张铎的鞋履前停驻,她这才发觉,太仪殿中,除皇帝外,众人为表恭敬,皆脱履穿袜而行,独有他不解履。而水性杨花之物,果有灵气,就这么覆粘在上,再不流走。

席银望着他鞋履上杨絮,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。

她并不指望什么,只是因为身世漂泊,无枝可依,死之前,她想要拉一只温暖的手而已。

谁知手竟被人握住。

“起来,跟我走。”

这一句到是阖殿皆闻。

李继错愕,忙道:“中书监,此话何意啊。”

张铎没有应答,仍看着席银道:“是不是站不起来。”

席银怔怔地点了点头。

张铎余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赵谦。

“过来,开镣。”

若不是因为身在太仪殿上,赵谦真恨不得乐拍大腿,心思这木偶像终于开窍心疼起姑娘来。刚要忙不迭地上来替人打开镣铐。抬头却见皇帝面色涨红,捏放在席面上的拳头颤颤发抖,这才幡然回过味来:张铎在借这个丫头,逼看皇帝的底线。

于是忙将性子压下来,拱手朝皇帝行礼道:“臣请陛下示下。”

皇帝面色由潮红转向清白,口中津液(这是口水,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,麻烦审核看清楚!!!)酸苦。

他扶着宋怀玉站起身,朝前走了几步:“中书令,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!”

张铎没有松开席银的手,垂眼笑了笑。

“是,但臣有怜美之心,陛下就恕臣英雄气短吧。”

第25章 春雷

英雄气短。

一时之间,皇帝脑中十方洞天,金铎轰鸣。五指绷张,以至于手背经脉凸暴,看起来十分骇人。

然而又悬掌在案,迟迟不落。

他不是不明白,张铎在探他的底线。

是以这一巴掌,他不敢落,也不能落。

“朕……说过。”

这一句几乎是从喉咙仅剩的缝隙里逼出来的。

话声起来,皇帝终于慢慢地捏回五指,从玉簟上站起身走到张铎面前。

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发抖,以至于咬字不稳。

“朕说过……江山与张卿共治。中书监既有怜美之心,那此奴,朕就赐与中书监为私婢。”

张铎在席银眼底看到一丝不可思议的惊骇。

“先认罪,再谢恩。”

席银回过神来,想要松开他的手伏身,奈何他却将十根手指扣进了她的指缝之间,没有一丝要松开的意思。太极殿上她不能问他此举何意,只得这般握着他的手,伏身下拜。

其后倒是真的听了他的话。

先认罪。

把那何该千刀万剐,九族尽诛的罪清清楚楚地呈尽。

而后才叩头,以谢皇帝宽恕之恩。

其间张铎迁就她伏低的身子,一手握其掌,一手撑膝,弯着腰陪她把那不算短的一番言辞,一句一句,咬字清晰地说完。

席银在很多年以后,看似轻描淡写地回问过张铎。

太极殿上,为何要她先认罪,再谢恩。

张铎没有说话,翻了一本无名的私集给她看,其上有一言道:“既起杀心,则刀落无悔,人行于世,莫不披血如簪花。皮开肉绽,心安理得。”

席银至死最爱的莫过于 :“人行于世,莫不披血如簪花”一句。

狂妄无极,生死风流。

但每回品读,却往往念及后面的那一句。

皮开肉绽,心安理得。

满城名士皆是寒山雪蕊,独作文之人,是头热血滚烫的雄兽。

可他未必不是这一朝的风流,是席银的清白。

***

二月末,天转大暖。

皇太子刘律同其母郑氏因谋逆之罪,同废为庶人。皇后囚于廷尉,太子封禁南宫。

众臣于殿上跪求,才求得皇帝收回了赐死的诏书。

与此同时,太子的母舅郑扬,为替亲妹与外甥求情赎罪,拖着病体上奏请战东伐,千里奔赴洛阳受令举旗,东伐至此序幕大开。

三月三,临水拔除(1)。

洛阳巨贾魏丛山在私园芥园举临水会。王公以下,莫不方轨连轸,男则朱服灿路,女锦绮灿烂。都人野老,云集雾会。其间却独不见张氏父子。有传言称,张奚急病一场,已几日不得下榻了。至于张铎,他向来恨清谈玄学,是以他不在众人到正好尽兴。

洛阳永宁寺,九层浮屠百丈于高,四角金铃悬风,声余十里。

席银立在塔下,双手合十,长诵佛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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